昔知番外之霜雪重
灾变后的璃月,空气里总凝着散不尽的灰烬味。世家大族间的社交,从往昔的风雅闲谈,蜕变为一场场裹着华服、强撑精神的负重跋涉。今日这场盛宴尤甚,是灾后重建棋盘上无法推拒的一步。昔知正细致地为她的夫君戎昭整理仪容。柔软的发丝被篦得一丝不苟,玄青长衫熨帖得不见半丝褶皱。昔知指尖拂过他微陷的眼窝,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。她只盼着,在这满目疮痍的时节,她的英雄能多一分体面,少一分被苦难压垮的颓唐。然而,坎瑞亚灾变投下的巨影,早已将戎昭昔日的英挺碾作齑粉,只余一具被绝望蛀空的躯壳。
喧嚣的宴厅于他,不过是另一座寂静的牢笼。他木然立着,魂魄似已抽离,对周遭的觥筹交错恍若未闻。直到某个令人憎厌的身影,带着一身刻意张扬的得意,步步逼近。
“哟,瞧瞧这是谁?”文潮的嗓音淬了毒,尖利地划破空气,“这不是我们璃月的‘大英雄’戎昭么?怎么,灾变一场,就把你那点胆气都吓没了?缩在女人身后,像只丧家的鹌鹑!”
戎昭的身躯猛地一震。空洞的眼底先是掠过一丝被刺痛的痉挛,随即眯起,燃起压抑的怒意,却又迅速被更深的哀伤吞没。他死死咬住下唇,直至尝到铁锈般的腥甜。指节攥得发白,在袖中剧烈颤抖,像绷紧到极限的弓弦,最终却颓然松开,无力垂落。他垂下头,任由那淬毒的言语如冰锥,一根根钉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。文潮说得对……层岩之下,他救不回兄长伯阳,只能眼睁睁看着挚友同袍化为封印中的幽影。他这双沾满深渊污秽的手,凭什么回到这阳光之下?凭什么拥抱昔知?
昔知的心被狠狠揪紧。她一步上前,纤瘦的身躯瞬间化为护在戎昭身前的磐石。那双总是盛着温婉笑意的杏眼,此刻燃着冰冷的怒火,直刺文潮。
“文潮,住口!”她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往生堂嫡系特有的沉静威仪,字字清晰,“灾变之下,人人皆在舔舐伤口,负重前行。唯有你,不思援手,只知以他人苦痛佐酒,逞口舌之快!戎昭所历之痛,所付之重,岂是你能妄加评判?”
文潮被她的气势一慑,旋即恼羞成怒:“哼!他?英雄?不过是个连自身都护不住的可怜虫!看看他这副模样!他那被困在层岩巨渊、生死不知的兄长伯阳,当年不也是自诩算无遗策?结果呢?还不是像个废物一样被深渊吞了!谁去救他?哈哈,没人!没人顾得上!”
“废物”二字,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,精准地捅进了戎昭最深的伤口,狠狠一剜!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,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而破碎,胸膛剧烈起伏,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碎玻璃。他想嘶吼,想告诉文潮,他的兄长伯阳是为了掩护同袍、稳固封印才主动踏入那绝地!是被他亲手……连同那片绝望一同封存!是他无能!可他喉咙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堵住,只能徒劳地张着嘴,发出嗬嗬的气音,眼中是溺毙般的绝望。业障的阴寒与深渊污染的灼痛,如同两条毒蛇在他体内疯狂撕咬、翻搅。他双腿一软,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,重重倚倒在昔知怀中。
“戎昭!”昔知惊呼,双臂死死撑住他下滑的身躯,将他半扶半抱到最近的座椅上。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却无比坚定,“别听他的!伯阳大哥……义兄是英雄!你也是!文潮他懂什么?他只会躲在安全的角落狺狺狂吠!”
昔知紧紧搂着他,纤手在他剧烈起伏的脊背上一下下轻抚,试图平息那惊涛骇浪般的痛苦。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躯的每一次抽搐,每一次破碎的喘息。心疼如刀绞,愤怒的火焰却在胸腔熊熊燃烧。
“文潮!”昔知猛地抬头,目光如利剑,直刺那个始作俑者。此刻的她,不再是温婉的闺秀,而是守护领地的雌狮,周身散发着往生堂嫡系不容侵犯的凛然,“你连评判伯阳大哥的资格都没有!更不配在此刻向戎昭伤口撒盐!他们是璃月的脊梁,是用血肉之躯抵挡灾厄的盾!而你呢?灾变时你在何处?可曾为这片土地流过一滴血汗?你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懦夫!”
文潮被昔知眼中那淬火般的恨意与威势震得倒退一步,脸上青白交加,竟一时语塞。昔知不再看他一眼,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怀中颤抖不止的丈夫身上。她向主家匆匆致歉,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戎昭,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,提前离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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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府邸,房门紧闭,将外界的喧嚣与恶意隔绝。戎昭的防线彻底崩溃。他像受伤的幼兽般蜷缩进厚重的锦被,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。被子里传出压抑到极致的、沙哑破碎的呜咽,身体筛糠般颤抖着。恐惧、自责、业障的啃噬、污染的灼烧、兄长被困的幻象……无数重痛苦将他拖入无底深渊。他觉得自己是昔知的负累,是家族的耻辱,不配得到任何温暖。
然而,即使在最失控的痉挛与挣扎中,他那胡乱挥舞的手臂,也始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昔知的方向。那深植骨髓的眷恋与保护欲,让他宁愿将自己封印在这方寸黑暗之中,也绝不愿伤她分毫。封印之外,有光。有她。
昔知倚在床头,将裹着戎昭的被子连同他整个人,温柔而坚定地圈进自己的怀抱。她的脸颊贴着被面,仿佛能感受到他痛苦的脉动。
“戎昭,不怕……”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又沉得像磐石,“害怕也没关系。我在,我一直都在。” 指尖隔着锦被,一遍遍描摹着他紧绷的脊线,传递着无声的慰藉。
被褥下的呜咽声似乎停滞了一瞬,随即是更深更绝望的爆发。戎昭多想回应她,多想说一句“我没事”,可他做不到。他陷在泥沼里,越挣扎,沉得越快。
时间在死寂与粗重的喘息中艰难流淌。昔知守着,一夜未合眼。晨曦微光透过窗棂,却驱不散戎昭心头的浓重阴霾。他依旧蜷缩着,颤抖着,汗水浸透了额发,脸色灰败。
昔知用温热的帕子,一遍遍为他拭去额角的冷汗。她在他耳边低语,声音疲惫却温柔,描绘着海边初升的朝阳,描绘着总角之年他笨拙地递来的第一朵小花,描绘着往生堂后院那株他少时为她栽下的、如今已亭亭如盖的银杏……试图用记忆的丝线,将他从噩梦中牵引出来。
“戎昭,我们说好的,要一起看遍璃月每一个日出……”她的声音带着哽咽的期盼。
回应她的,只有被褥下更加急促紊乱的呼吸,和那因业障与污染折磨而无法抑制的痉挛。昔知的心沉了下去,却将他的手臂拥得更紧。
“没关系……”她将脸埋进那团颤抖的锦被,声音闷闷的,带着浓重的鼻音,却字字清晰,如同誓言,“好不起来……也没关系。我就在这里,戎昭。我永远都在这里,永远选择你。”
死寂。
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被褥下的颤抖似乎被强行按捺下去片刻,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粗重、艰难、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喘息。吸气时憋闷到极致,仿佛要窒息;呼气时又猛地张开嘴,如同离水的鱼般贪婪攫取空气。业障的阴寒与污染的灼痛在血脉里拉锯,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生死边缘挣扎。
昔知的手覆在被面上,清晰感受着那绝望的搏动,心如刀割。泪水无声滑落,滴在锦缎上,洇开深色的圆点。
“戎昭,不急,慢慢来……”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碎琉璃,“你已经很勇敢了。歇一歇,把一切都交给时间。我等你,多久都等。”
或许是那低语中的暖意,或许是那滴泪水的重量,被褥下那濒死般的喘息竟奇异地微弱了一丝。戎昭在无边的黑暗与痛苦中,捕捉到了那缕微光。他紧闭着眼,用尽残存的意志,与体内咆哮的魔障搏斗。昔知的存在,是这炼狱里唯一的锚点。
昔知不再言语,只是更紧地握住他冰凉的手,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。她凝视着他露在被外的一点侧脸,苍白,脆弱,却依旧是她记忆中那个在银杏树下,笑着将草编蝴蝶递给她的小小少年。往生堂的岁月赋予她沉静,而对他的爱,则淬炼出百折不挠的刚韧。
时间凝滞。
不知过了多久,被褥下的颤抖终于微弱下去,呼吸似乎也寻到一丝微弱的规律。昔知心头刚升起一丝渺茫的希冀,凑近轻唤:“戎昭?”
回应她的,是锦被下猛地一阵剧烈痉挛!紧接着,一只冰冷汗湿的手,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,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!力道之大,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。
昔知吃痛,却一声未吭。她屏住呼吸,凝神细听。
一个破碎到几乎湮灭的气音,从被褥深处艰难地挤出来,带着泣血的哀求:
“昔知……别……离开……”
话音未落,戎昭的身体骤然绷紧如铁,一阵更猛烈的抽搐席卷了他!冷汗瞬间浸透里衣,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,眼神涣散开去,仿佛灵魂即将离体。
“我不走!”昔知的眼泪汹涌而出,反手用更大的力气回握住他冰冷的手,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,“我发誓!戎昭,看着我!我在这里!永远不走!”
戎昭涣散的目光似乎被这泣血的誓言拽回一丝微光,死死地、绝望地黏在昔知脸上。他身体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,彻底瘫软下去,唯有那只手,依旧死死攥着昔知的手腕,像抓住沉沦前唯一的浮木。
昔知抱着他,感受着他身体细微的、濒死般的颤抖。前路茫茫,深渊无底。她不知道自己的爱能否填平这绝望的沟壑。但她知道,她绝不放手。纵使业障如影随形,纵使前路霜雪万丈,她也会用这血肉之躯,为他燃尽最后一星微火。
她的手,始终坚定地,回握着那只冰冷绝望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