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,绛芸轩内却已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寒意。
袭人端着铜盆站在贾宝玉的卧房外,盆中的热水蒸腾起缕缕白气,模糊了她清秀却紧锁的眉眼。她已在门外站了一炷香的工夫,手指被盆沿烫得发红,却始终等不到房内的动静。
“二爷还没醒吗?”小丫鬟坠儿轻手轻脚地走过来,低声问道。
袭人摇摇头,轻轻推开房门。锦被叠得整齐,床榻上空无一人。她的心猛地一沉。
“二爷一早就往林姑娘那边去了。”守在院门的小厮见她出来,忙不迭地回话。
袭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。她一言不发,转身就往潇湘馆方向走去。
潇湘馆内却是另一番景象。
史湘云银铃般的笑声隔着竹帘传出来,贾宝玉披散着头发,正坐在镜前由着她梳理。林黛玉斜倚在窗下的贵妃榻上,手中捧着一卷诗,眼角却含着笑意望向那二人。
“哎哟,我们二哥哥这头发,比姑娘们的还难打理。”史湘云一边灵巧地编着发辫,一边打趣道。
宝玉透过镜子看着她,满眼宠溺:“好妹妹,今儿个就饶了我罢,回头我让袭人给你送一碟子玫瑰酥来。”
“谁稀罕你的玫瑰酥?”黛玉放下书卷,轻哼一声,“云丫头给你梳个头,就值一碟子玫瑰酥?可见你平日里对我们的好,都是拿东西搪塞的。”
宝玉忙要辩解,忽见帘外一个人影闪过。他定睛一看,正是袭人。
四目相对的刹那,袭人清楚地看见:宝玉用的是黛玉的青盐漱的口,湘云的梳子理的发,那方拭面的帕子,更是黛玉素日不离身的贴身之物。
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,生疼。
“袭人姐姐来了?”湘云先看见了她,笑着招呼。
袭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:“二爷该用早膳了,老太太那边传呢。”
她说完这句,不等宝玉回应,转身就走。脚步又快又急,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。
回到绛芸轩,袭人怔怔地坐在自己平日做针线的矮凳上,望着那盆早已凉透的水出神。
她想起半年前那个午后。
也是这样的清晨,宝玉从梦中惊醒,拉着她的手,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炽热。她本是贾母派来服侍他的大丫鬟,自幼知礼守节,可当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,当他用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恳求地望着她时,她所有的坚持都土崩瓦解。
“你放心,”事后,他替她整理着散乱的鬓发,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,“我这一生,定不负你。”
从那以后,一切都不同了。
她不再是单纯伺候他起居的丫鬟。她开始操心他的学业,规劝他的言行,甚至连他与姐妹们的相处,她也自觉有了规劝的权利。有时夜深人静,她望着身边熟睡的宝玉,会恍惚觉得他们已是一对寻常夫妻。
可现实总会适时地给她一记耳光。
“袭人姐姐,宝二爷不是回来了吗?你怎么还在这里发呆?”麝月走进来,见她神色不对,关切地问道。
袭人这才回过神,勉强笑了笑:“我这就去给二爷准备早膳。”
“不必了,”麝月道,“二爷说在老太太那里用过了。”
袭人的心又沉了沉。他连早膳都不回来用了。
她正暗自神伤,忽听门外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:“宝兄弟在吗?”
帘子掀起,薛宝钗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。她今日穿着件淡紫色的比甲,衬得肌肤胜雪,乌黑的发髻上只簪一支素银簪子,却更显端庄大方。
“宝姑娘安好。”袭人忙起身行礼,“二爷他...一早就出去了。”
宝钗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失望,快得让人几乎捕捉不到。她微微一笑:“宝兄弟如今倒是忙得很,连在家的工夫都没有了。”
这句话像一根针,精准地刺中了袭人心中最痛的地方。
她忍不住接口道:“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的工夫!姐妹们和气,自然该有个分寸礼节,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!凭人怎么劝,都是耳旁风。”
说完这番话,袭人自己都吃了一惊。这哪里是一个丫鬟该说的话?这分明是...
宝钗闻言,仔细打量了袭人一番,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:“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,听你说话,倒有些识见。”
两人在炕上坐下,宝钗看似随意地问起袭人的年纪家乡,实则字字留心。她发现这个平日里温顺谦和的丫鬟,不仅心思缜密,更难得的是对宝玉的言行有着与自己相似的看法。
“二爷年纪也不小了,总该收收心,好好读书才是正理。”袭人叹道,“可每每劝他,他只当是耳旁风。”
宝钗点头:“正是这个理。只是咱们做姐妹的,也不好多说什么。”
二人越说越投机,袭人只觉得宝钗句句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。在这个端庄明理的薛大姑娘面前,她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思,似乎都得到了理解与认同。
她们都没有注意到,窗外一个身影悄然驻足,又悄然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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