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庆殿外,天色尚在青灰之间,朱紫云集,喧声却早已压不住。
一丛丛乌纱帽攒动,彼此间寒暄也透着几分心不在焉,眼风交错间尽是探询与掂量。这洛阳帽妖的阴风,一夜之间便扑到了长安帝阙之下,搅得人心惶惶。
“王留守!”一声厉喝撕裂了广场的平静。
御史中丞郭淮排众而出,一张脸因激愤涨得通红,手指几乎戳到东都留守王嗣宗的鼻尖,“洛阳妖氛初起,流言方炽,你身为东都重臣,不思雷霆手段弹压消弭,只道是愚夫愚妇的无稽之谈!若非你这等颟顸自大,何至于流言汹汹,酿成滔天大祸?更令转运使横死府衙!玩忽职守,尸位素餐,你王嗣宗百死莫赎!”
王嗣宗一路风尘仆仆,紫袍上沾满尘土,鬓角散乱,此刻须发皆张,眼中血丝密布,宛如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。
他猛地拨开郭淮几乎戳到脸上的手指,吼声如雷,震得周遭嗡嗡作响:“妖物?纯属子虚乌有!此乃奸人装神弄鬼,图谋不轨!郭中丞,你难道瞎了不成?本官星夜入京奏报,马蹄未停,何以一夜之间,满长安皆知洛阳事?这分明是有人处心积虑,欲借这‘帽妖’搅动风云,乱我朝纲!”
“图谋不轨?”另一侧,礼部侍郎刘琏冷笑出声,踱步上前,官袍上仙鹤补子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抖动,“王留守,休要顾左右而言他!帽妖夜现,洛阳惊怖,长安亦亲眼所见!
潘大将军刀锋之下,那妖物倏忽遁走,留下两具黑血毒尸!此乃天降灾异,示警人间!而今四海汹汹,皆言长公主殿下……牝鸡司晨,乾坤失序,方招致此等邪祟!本官今日便要问个明白,这帽妖之祸,究竟根由何在?!”
“愚蠢!荒谬!”王嗣宗被“牝鸡司晨”四字彻底点燃,狂怒之下理智尽失,如同一头发疯的公牛,猛地撞向刘琏,“尔等只知妖言惑众,颠倒黑白!”
刘琏猝不及防,被撞得一个趔趄,头上的展脚幞头歪斜,险些跌落。
他惊怒交加,哪里还顾得朝廷体面,伸手便去揪王嗣宗的紫袍前襟,口中骂道:“匹夫!安敢动手!”
两人顿时扭作一团,紫袍绯服绞缠,乌纱帽滚落在地,靴子在光滑的金砖地上蹬踹出刺耳的刮擦声。
周围官员惊呼四起,有人欲上前拉架,却被那疯狂的势头逼退,一时间竟无人敢近前。
就在这混乱不堪之际,大庆殿侧门处,三道人影缓缓行来。
为首者正是当朝首相叶九龄,紫袍玉带,面容清癯,一双细目微阖,仿佛殿前的闹剧不过蚊蚋嗡鸣。其右是吏部尚书石介,神色端凝,目光如鹰隼扫过扭打的人群。左侧则是代王庄承嗣,宗室耆老,须发皆白,气度沉雄。
叶九龄脚步未停,只从鼻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,仿佛一股无形的寒流扫过殿前广场。
喧嚣戛然而止,扭打的王嗣宗和刘琏也似被冻住,猛地松开彼此,狼狈地爬起身,顾不得整理撕破的袍服,慌忙朝着三位重臣躬身行礼。
叶九龄眼皮都未抬一下,目光淡淡掠过两人狼藉的官袍,声音平稳无波:“身着朱紫,行同市井泼皮。罚俸三月,以儆效尤。”
言简意赅,不容置喙。
王嗣宗面皮紫涨,却不敢辩驳,低头诺诺称是,默默退到代王庄承嗣身后站定。刘琏亦是灰头土脸,拾起幞头戴好,快步回到叶九龄一系的官员队列中。
沉重的朱漆殿门在悠长的“吱呀”声中缓缓洞开。
掌印大太监田令孜身着绯色圆领窄袖袍,怀抱拂尘,立于高阶之上,尖细悠长的嗓音穿透晨雾:“时辰已至!诸臣工入殿!奏事——!”
阶下众臣依品秩鱼贯而入,步履轻悄,唯闻袍服摩擦的窸窣声。
然而无数道目光却在叶九龄、石介、代王之间,以及那御座旁两位公主身上流转,心思百转千回。
帽妖惊现长安,洛阳转运使横死,朝局波谲云诡,何以梁王、老太君、魏王这些真正的巨擘今日竟齐齐缺席?
叶相与石尚书的新旧之争已在江南掀起无数波澜,贬黜革职者不计其数,且皆属梁王麾下,党争已然愈演愈烈。
长公主李漟祥瑞迭出,造势汹汹;大公主李淑隐忍深藏,一直没有动作。
今日这帽妖案,分明是烧向国本的一把邪火。众人心头皆是一沉,寒意顺着脊背爬升,偌大的大庆殿内,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。
御座高悬,两侧分设紫檀木座。
长公主李漟一身赤红蹙金绣鸾凤宫装,端坐于御座之左,凤眼微扬,目光沉静,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威仪。大公主李淑则着淡青如意云纹宫装,坐于右侧,眼帘微垂,神色平和。
众臣山呼礼拜已毕,田令孜拂尘一摆,扬声道:“诸卿肃静!有司具奏,无事退班——!”
殿内一片沉寂,只闻得殿角铜漏滴答,声声催人。
诸臣僚垂首肃立,目光却如暗流般在彼此脚下交汇、试探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,一人排众而出。其身着绯色官袍洗得有些发白,下摆处竟打着两处不起眼的补丁,正是御史中丞丁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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