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炯入得厅堂,但见那厅堂轩敞,四壁虽无雕梁画栋,却也洁净齐整,只那堂中景象,端的是富贵气象逼人而来:长案排开如龙,其上碗碟罗列,琳琅满目,竟似要将那木案压弯了去。
大块酱赤的牛肉,纹理分明,油光锃亮,堆得小山也似,脂香混着酱香弥散开来,直勾馋虫,此乃麟嘉卫特供,等闲兵卒岂能染指?
更有那水灵灵的时鲜果蔬,青翠欲滴的菘菜、红艳饱满的朱果、白嫩脆生的萝卜,错落有致地盛在青花大瓷盘里,映着烛火,竟显出几分玉色来。
一篓篓张牙舞爪的海蟹、青壳大虾、牡蛎扇贝,犹自带着咸腥的海风气息,堆在角落的冰鉴之上,白气袅袅。
新烙的胡饼,焦黄油润,叠得整整齐齐,芝麻粒儿密布其上,散着热腾腾的麦香。更有整爿的蒸豚,皮色金黄,油汁淋漓,卧在白瓷大盘中,旁边是各色调料,赤酱青葱,煞是惹眼。
此等豪奢,莫说高丽这贫瘠之地,便是中原富庶军镇,亦属罕见。
螭吻营的军汉们,何曾见过这等阵仗?一个个泥塑木雕般立在堂下,眼珠子瞪得溜圆,直勾勾钉在那些肉山菜海上,喉结上下滚动,吞咽之声细微却清晰可闻,面上俱是震惊、艳羡、渴望交织之色,只觉麟嘉卫那“伙食冠绝”的传闻,今日方知非虚。
然则虽腹中雷鸣,馋虫挠心,众军士却依旧如标枪般挺立,无一人挪动分毫,亦无半点喧哗,只静静候着上首那位年轻侯爷的示下,堂中唯闻粗重的呼吸与涛声呼啸。
杨炯负手立于上首,目光如电,将众军士这强抑的馋态尽收眼底,唇角不由得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。
他清了清嗓子,声音不高,却清晰传入每个兵卒耳中:“怎的?一个个眼珠子都快掉进肉里了,倒是不饿?还是嫌我这席面不够看,入不得诸位法眼?”
他故意顿了顿,眼风扫过一张张紧绷又渴望的脸,随即朗声笑道,“都傻站着作甚?开饭吧!”
此言一出,真如久旱逢甘霖,那紧绷的弦“嘣”地一声断了。堂下百十号剽悍军士,立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,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:“谢——侯——爷——赏!
”那“赏”字拖得又长又响,带着由衷的感激与狂喜,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。
吼声未歇,兵卒们已如猛虎下山,饿狼扑食般涌向长案,脚步却依旧不乱,显出训练有素的底子。
杨炯瞧着这饿虎扑食的场面,非但不恼,反倒更添几分促狭,摆摆手,声音里满是笑意,打趣道:“快吃快吃!瞧瞧你们那点出息,哈喇子都快淌成河了,再不吃,我这厅堂怕是要被淹了!”
众人闻言,轰然大笑,更无顾忌,堂中立时响起一片风卷残云之声。箸匙齐动,杯盘轻撞,咀嚼吞咽之声汇成一片,急切却不显杂乱。
只见那些粗粝的大手,或抓起整块牛肉塞入口中大嚼,油汁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得擦;或捧起大碗,将鲜美的鱼羹连汤带水囫囵灌下;或用胡饼裹着肥美的豚肉,狠命咬下,腮帮子高高鼓起。人人埋头苦干,只恨爹娘少生了一张嘴。
杨炯面上笑意渐渐敛去,负手缓步踱入这饕餮盛宴之中,目光沉静地扫视着。
他看得分明:这些士兵虽急不可耐,眼中绿光直冒,手下动作快如闪电,却无一人争抢推搡,亦无高声喧哗叫嚷。
案上食物虽丰盛诱人,取用却自有秩序,先到者取走自己面前一份,后来者亦知稍候或转向他处。即便那最粗豪的汉子,大口吞咽着牛肉,目光瞥见旁边兄弟够不着那盘鲜虾,也会默不作声地将盘子推近些。
整个厅堂,除了碗筷碰撞与咀嚼吞咽的声响,竟无多余的嘈杂。这份于极致诱惑下仍能维持的井然有序,这份刻入骨子里的纪律,让杨炯心中暗自点头赞许。
螭吻营,到底是拱卫京畿的皇家禁卫精锐,底子犹在。只要这军纪的骨架不散,稍加整顿,注入军魂,其锋锐战力,指日可待。
这般想着,缓步踱至牛皋身侧,只见他双手各抓一块拳头大小的酱牛肉,左右开弓,塞得满嘴鼓胀如球,腮帮子筋肉虬结,奋力咀嚼,喉头滚动,发出“嗬嗬”的满足闷响,油光锃亮的脸上全是陶醉,仿佛吃的是龙肝凤髓。
杨炯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伸指在他厚实的肩甲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,没好气地道:“你这莽牛!慢些吃!噎死了,老子还得替你收尸!这肉又没长腿,没人跟你抢!”
牛皋闻声,艰难地抬起头,口中塞得满满当当,牛肉的纤维尚在齿间撕扯,他努力想说话,却只发出“唔唔”之声,油汁顺着嘴角淌到络腮胡上。
好容易咽下一大口,他抹了把嘴,一双牛眼瞪得老大,盯着杨炯,瓮声瓮气地嚷道,声音因激动而含糊不清:“侯……侯爷!俺……俺老牛这条命,从今往后就卖给您了!十三年!整整十三年啊!俺在行伍里摸爬滚打,啃的是比石头还硬的窝头,喝的是能照见人影的稀汤!哪曾想过,当兵还能吃上这等神仙般的饭食?俺老牛以前过的,那叫啥日子?简直是猪狗不如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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